2011年10月24日 星期一

馬諦斯畫作裡的女人(彭怡平)



【女人的房間】 馬諦斯畫作裡的女人
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的先生是位醫師,中國屏風畫來自她先生的病人家屬,記誌一段奇特的緣分。
睡佛像旁的藍色圖畫,來自現居墨西哥的法國畫家傑哈.艾柯諾摩斯。
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與她鍾愛的花,在她溫暖與安全的繭/家中互相陪伴。
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的家,宛如森林小屋,就連腳下的「地牆」,也鋪上富麗多采的地毯。

文.攝影◎彭怡平

7月底的巴黎,籠罩於綿綿細雨之中。紛紛離城返鄉或已前往異地度假的巴黎人,將這個城市一下子淨空,蕭瑟的街景反而給這個城市帶來難得的清靜。

這 條於1550年落成的「渡輪街」(Rue de Bac),與「伏爾泰碼頭」(Quai Voltaire)及「塞弗街」(Rue de Sevres)交界,原為建造「杜勒麗宮」(Palais des Tuileries)而存在,起始目的在於橫跨「皇家大橋」(Pont Royal),將石塊運送到塞納河對岸;如今,這條長度僅有1150公尺的小街,成了家居精品店的集聚地,不少巴黎的富商與政要,如當今首相法斯瓦.弗隆 (Francois Fillon),也選擇在此居住,由此可見此街的魅力。我卻難以想像,居住在這條商業街上的居民,怎能不受紛擾俗世的干擾?

然而,當我自喧囂的「渡輪街」踏進法斯娃.葛洛斯戈杰雅特(Francoise Grosgogeat)居所的一開始,便立即感受到遠離塵囂以後的寧靜,伴隨而來的放鬆,促使我的感官得以舒展,全心全意地沉浸於女主人一手打造的這座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

花藝中的「自由」與「現代」

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的家,宛如一間森林小屋,從每扇窗戶望出去,入眼所見,盡是一片濃濃綠意;環顧室內,沒有一面牆壁,不被繪畫給覆蓋,好似女主人恥於將「沒穿上衣服」的白牆展現於世人面前,就連腳下的那面「地牆」,也被鋪上富麗多采的花樣地毯。

我步入其間,有如置身一條繁花似錦的大道上,顧不得眼前的目不暇給,只知貪婪地賞玩著陳列於五斗櫃上的青銅雕像,上了彩釉的陶器、琉璃藝品,與那千姿百態的花束,它們將整間大廳打造得如一件活生生的馬諦斯畫作,洋溢著色彩與生命的舞動。

葛 洛斯戈杰雅特女士為我端來她精心準備的下午茶點。為了泡好這壺茶,她先讓我在一堆著名的茶葉商標Mariage Freres,Kusmi Tea,Fortnum & Mason間隨意選擇,再於一整櫃子的精美瓷器裡,挑出這套白瓷花卉茶具,一點也不含糊地以定時器設定三分半鐘的泡茶時間以後,才肯將茶壺裡的濾茶器取 出,雖然,這款「馬黑兄弟」(Mariage Freres)伯爵紅茶的滋味有些黯淡,但是,邊欣賞著這套繪有「鳥語花香」圖的茶具,邊品嘗著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自製的這道「杏桃千層派」甜點,著實讓 這個下午的開端洋溢著溫暖與幸福。

「你最熱愛的是什麼呢?」我滿心疑惑地提出我的疑問,眼光卻不由停留在她滿室生香的花朵。

「人生裡,第一次激起我熱情的是『花』。」靦腆的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平靜的眼神裡閃現著火花,娓娓道來這段她與花結識的經歷。

1965 年,二十六歲的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每天為了張羅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而操勞。那天傍晚,她好不容易做完家事,哄得孩子入睡以後,總算有了一點屬於自己 的時間,無意間,她翻到一篇關於「花藝」的報導,原本對此完全外行的她,突然萌生了想學花藝的念頭,而當時的歐洲,大部分的花藝學校皆在倫敦,她尋尋覓 覓,終於找到一間教授花藝的教室,她自茱利.馬克斯(Jules-Max)與玻蔓(Baumann)女士那兒學習到如何解放自己,讓創意源源不斷地湧現。

1968年5月,當巴黎街頭四處竄動著示威的學生與對峙的警察時,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一個人抱著她的花束作品,心無旁騖地穿越大街小巷來到花藝比賽的現場。

「我得到第一名。所有人都為我花束展現出來的『自由』與『現代』而震驚!」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掩不住滿臉的喜悅與驕傲,告訴我當年的花藝講求的是形式與規則,沒有人膽敢像她一樣,無拘無束,只知盡情揮灑。

三 十五歲那年,她與朋友共同創辦了一所花藝學校,每天為了張羅花藝學校裡的各項雜物而裡裡外外奔波,一個月後,她發現右耳失聰,經過診斷,住院醫師斬釘截鐵 地告訴她,沒有任何治癒的可能!她卻在六個月後,近乎全面地恢復聽力。這個奇蹟的發生,對於非教徒的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來說,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我卻深信,這源自於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一家子的祖宗庇蔭,以及一直以來,她根深蒂固地厭惡戰爭,崇尚和平。

「只有那些從來沒有真正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會動輒把『打仗』兩字掛在嘴上!」她憤怒地責備那些好戰分子,並且告訴我,沒有任何人可以在經歷過戰爭以後,還能存活。

波西米亞姑姑的教化

「妳猜猜我結婚幾年?」容光煥發的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告訴我:「這段關係至今已延續了五十二年,而且,我即將晉升為曾祖母了!」

她極其自豪地告訴我,她的三個姑姑在1930年代裡可算是前衛女性。20年代就前往巴黎,浸淫於那個年代的藝術氛圍,過著波西米亞式生活,瘋狂地愛上運動、爵士樂與文學,並成為自然主義的忠誠信徒,這也意謂著:在家時,她們往往是一絲不掛。

三 位姑姑對文學的熱愛與造詣之深,不但讓她們寫得一手好字,家人之間的溝通也多以書信往返,結果,直到三位姑姑過世為止,家書多達數千封,為葛洛斯戈杰雅特 女士的家族提供了最好的文學素材,而透過這千封家書,可見外婆一家人對動物的關愛,也可感受到她們雖然捉襟見肘地過日子,物質條件極為拮据,心靈卻很富 裕。

1949年後,舉家遷居波爾多,大哥前往巴黎讀醫科,成婚以後,與新婚妻子定居凡爾賽,偶爾在醫院的守衛室過夜,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她因與嫂嫂處得很好,來巴黎度假時就住在哥哥嫂嫂家裡,也就是在那間醫院的守衛室,她遇見了這生的真命天子。

「那 時,他還是醫院的心臟病科實習生,沒有任何經濟基礎,一年後,他向我求婚,那年我才二十歲。一想到,從今以後,我就要與這個人共度此生時,內心十分惶恐! 然而,在那個年代,女人對自己的婚姻沒有發言權,婚姻大事得由『父親』說了才算!而大部分的女孩,都在二十一歲前步入婚姻生活。二十歲那年,我們成了婚, 沒想到這個關係竟然成功,且延續至今。」

每幅畫都牽連著情感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家中擺放的每一幅畫,每件物品,都有一段淵遠流長的故事,甚至她與這個家的結緣,也因畫而起。

這 間公寓在1930年代由一位性學專家巴拉佐里(Palazzoli)擁有。客廳原為會客室,她先生的書房為辦公室,兒子的房間則做為診療室之用。當時,她 正為了找尋大些的公寓而焦頭爛額,外子姑丈的某位商界朋友的太太,卻因熱愛野獸派畫家阿爾伯.馬奎(Albert Marquet,1875-1947)的塞納河畫作而四處拜訪藝廊老闆,也就在那個時候,一位藝廊經營者告訴她:「巴拉佐里是阿爾伯.馬奎作品最重要的蒐 集者,他不僅打算轉讓這位畫家的作品,連公寓也一起賣出。」後來,那位富商的太太不僅買了畫,還買下這間公寓;富商為了擁有姑丈手中的股票而與姑丈協議: 「我知道你的姪子想找大一點的房子,我願以這間公寓換取你手中的股票。」疼愛姪子的姑丈最後同意交換,她們一家子也得以搬進這間公寓,並於十年後,成為這 間公寓的擁有者。

她領我來到一座插滿了玫瑰花的櫃子前,指著牆上的那幅畫作:「剛搬進此居所的時候,我的先生為了將病歷表歸檔而需添購一只 文件櫃,就在找到櫃子的同時,我看到上方掛的這幅畫作;我第一眼就著迷了!當時,我們沒什麼存款,最後家具商勉強同意我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沒多久, 家具商聯絡我們,希望以原價買回,我沒有同意!家具商也沒有太堅持;後來,我找來一位古物鑑賞家,他告訴我:『妳的這幅畫作出自17世紀尼古拉斯.普桑 (Nicolas Poussin,1594-1665)的連襟──克勞德.杜蓋(Claude Duguet)之手。』」

餐廳牆壁的那聯中國屏風畫與那套閃閃發光的鍍金餐桌椅吸引了我的目光。

「這是一位朋友送的。她的先生是外子的第一位病人,我倆因此而結緣,六十歲時,她成了寡婦,唉……醫學還是有它的極限;她獨自活過四十三個年頭,過世前,她堅持把這聯屏風畫連同這套餐桌椅贈予我當紀念,於是,我把它放在這兒。」她說到此處,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不 過,在這些繪畫中,我最喜愛的還是掛在睡佛像旁的那幅藍色圖畫。這位現居墨西哥的法國畫家傑哈.艾柯諾摩斯(Gerard Economos),畫這幅圖的時候,特意將畫布掛在舞台上當成背景,而他則在聆聽香港「京崑劇場」演員傾情演唱《牡丹亭》這個悽美愛情故事的同時,也在 這巨幅畫布上,揮灑下他的情感。當時,坐在台下觀眾席裡的葛洛斯戈杰雅特女士,在欣賞崑曲藝術的同時,也見證了這幅風景畫的誕生。

對葛洛斯 戈杰雅特女士來說,「家」,是一個溫暖與安全的繭,而這個空間裡的每一件物品,都連結著家族的情感或友人的記憶,如她自言:「我從來不喜歡參加社交宴會, 那兒多的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的人們;我們也不屬於非常有錢的那個族群,人生對我而言,從不是『快速致富』,而是心靈的富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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