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6日 星期五

維也那 (李歐梵 2011.01.05 )

維也那是心嚮往的一都會
一直還無緣一游

借李先生之筆的前半一遊


(2)
當年這幢建築刻有一句銘言:「時代有其藝術,藝術有其自由。」然而當代的藝術又是什麼呢?自由早已變成放任和放肆,還有什麼看頭?……
維也納處處是文化古蹟。
(圖/本報資料照片)
維 也納有將近一百個美術館和博物館(香港大概不到二十個),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近年才開張的「博物館區」中就有五家,我和妻子當然要去,看了內中的兩個 館:Leopold美術館收藏的世紀末畫家Egon Schiele的作品特別多;他的風格極為深沉,略帶神經質,連他的自畫像都極富憂鬱氣質,令患過憂鬱症的我妻印象深刻。但另一幢更大的現代美術館則乏善 可陳,內中三、四層樓的展覽廳,空空蕩蕩的,似乎好的作品都被私人收藏家買走了(此次發現歐洲各國的私人博物館不少,而且收藏豐富,Leopold即是其 一,琉森的另一家私人美術館收藏的畢卡索畫數量更驚人)。然而整個博物館區的設計卻甚有創意,把幾幢舊古堡翻修,織造成一個世外桃源式的人文社區,這恰好 印證了我的奧國朋友的話:今日的維也納,無論是外觀或文化內涵都比四十年前好多了。一個城市也需要不時「重新織造」(re-invent)自己,據說最近 發明了一種維護藥物,噴在舊屋牆上,既可以一新面目,又可以持久,誰說科技只能摧殘文化?

不過,維護是一回事,創新又是另一回事。維也納有關當局保存文化的方式之一似乎是把舊的宮殿變成博物館,想法不錯,但這「舊瓶」中裝的是什麼「新酒」?在 此次三、四天的瀏覽過程中,我還沒有看到一幅令我震驚的當代奧國畫家的作品。也許自上世紀末之後,繪畫的重心早已西移,建築更是如此,可惜此次因時間所 限,未能仔細觀察至今仍屹立無損的「世紀末」大師Otto Wagner設計的幾幢樓。

但那幢著名的「分離畫派屋」(The House of Secessim)則非去不可,二十年前我曾在此參觀克林姆特(Gustav Klimt)的重要回顧展,此次重遊,卻大失所望。原來建此屋(由Josef Oldrich設計)的目的不止是為分離畫派建立一個「藝術殿堂」,也為所有的藝術愛好者提供一個「避難所」,暫時和倥傯的現代生活隔離,但內中的展覽館 卻是活動的,非但不保存骨董,而且可以隨時更換展覽品。不料一百年後,這個館倒真的「活動」起來,原來的世紀末藝術氣息蕩然無存,僅剩下地下室一個特別展 覽廳還保存了克林姆特的那幅壁畫──《貝多芬橫匾》(Beethoven Frieze),其他各廳則用作展覽一些不倫不類的當代裝置藝術。大門前還掛了一塊巨幅布做的宣傳海報,頗有故意猥褻的意圖,參觀者必須從一個半裸體的女人陰部下方進出!我非衛道之士,但看了這張海報實在倒胃口,覺得是對參觀者的侮辱,也許這就是所謂後現代的「顛覆藝術」!

妙的是大多數參觀者都和我們一樣,不理會這些當代怪物,而直奔地下室,只想找到克林姆特的那幅壁畫。不錯,當年這幢建築刻有一句銘言:「時代有其藝術,藝 術有其自由。」然而當代的藝術又是什麼呢?自由早已變成放任和放肆,還有什麼看頭?我們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原來克林姆特的畫早已不在此處,存到其他博物 館去了。

維也納文物保存的另一個極端是簡約主義──有歷史價值的房子軀殼原封不動,內部則空空如也,不加修飾,只不過添上幾件紀念品以作點綴,貝多芬故居──他在 維也納最後幾年住的一個公寓──就是一例。看來這不是招攬遊客的「一級文物」,所以外面只有一個小招牌,尋覓煞費工夫。進門後一片漆黑,我和妻子摸黑爬到 三樓,才見到一個做義工的日本籍管理員在賣票。這個公寓只有兩三間房,面積不大,空空如也,擺著一架(也許貝多芬彈過的)老鋼琴和幾件樂譜,令人難以想像 這就是創作不斷的晚年貝多芬的居所,也許奧國當局故意要展示一份淒涼感吧。據聞所有重要的貝多芬文物都藏在他的出生地波昂。

有了這次經驗,我們連城南的修伯特館也不想去了。另外還有佛洛依德的故居,我多年前參觀過,記得屋內還保存了一張心理病人「告解」的臥椅。十九世紀末的維 也納人才薈萃,除了上述克林姆特和佛洛依德之外,還有小說家施尼志勒(A. Schnitzler),劇作家霍夫曼斯塔爾(H. HoffMannsthal)、語言學家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等人,要找尋這些名人的故居並不容易,只好從缺。倒是當年維也納音樂界的「太上皇」馬勒,非要朝拜不可。偶爾在地鐵站看到一個 「馬勒在維也納」的展覽廣告,大喜過望,遂直奔展覽的所在地戲劇博物館,買票入內,門可羅雀,看來多數遊客都去遊覽附近的皇宮看珠寶去了。

2010年是馬勒(1860-1911)誕生一百五十周年,2011年又是他逝世一百周年的冥辰,各地紀念活動甚多。維也納畢竟和馬勒的關係最深,有這個 展覽並不出奇,各地的紀念活動甚多。我們進得門來,就看到一幅放大的馬勒在維也納街頭行走的活動畫片,猶如電影鏡頭,栩栩如生,屋頂又傳來一段音樂,我一 時搞不清楚,從耳機中的詳細介紹才得知是出自他學生時代的作品:《哀悼之歌》(Das Klagende Lied),仰頭望去,只見環繞屋頂四壁有一個圓型的影視系統,名叫sonorama,映出一系列的影像,音樂也以「surround sound」的方式傳了下來,真是別開生面。還有兩個展覽廳也各置一套,展現馬勒的第五和第九交響曲的序段,令我駐足聆聽如入幻境。

維也納是馬勒求學之地,他在此飛黃騰達,擔任歌劇院的總監;維也納也是傷心之地,因為他後來受人排擠,不得不離鄉背井到紐約指揮,最後返鄉時疲勞過度,得 心臟病而死。我邊聽邊想他最後四年(1907-1911)的心情,不勝唏噓感嘆。展出的還有大量圖片及實物資料,包括馬勒生前穿的襯衫和戴的帽子;他申請 免費音樂學院的信;他修改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加上四把圓號)的樂譜和說明手稿;他在天主教堂皈依的登記簿(他是猶太人,轉信天主教的原因全在事業上 的考慮),以及與他經常合作的幾位歌手(如W. Sleazak,和一位與他有染的女歌星)的戲服和錄音……真是琳琅滿目。唯獨有關他和妻子Alma的一段婚姻生活的資料甚少,不知何故。

我們在展覽館流連往返,足足有兩個多鐘頭,連午餐也顧不得了,後來實在腹飢難熬,只好離去。但走到最後一間展覽館的出口,卻發現還有一套視聽設備,任人取 用。原來是訪問十多位當代擅長指揮馬勒的指揮家的訪問錄像和錄音,包括巴倫波音、布烈滋、湯瑪士、Nagano、Gielen、Salonen、 Jansons、Gatti、Zinman和Jonathan Mott等人,每人說一段,於是又不得不駐足聆聽,但時不我與,聽了幾分鐘後,只好忍痛離去。我對馬勒癡迷到這個地步,連自己也不知何故。

維也納的三天之遊,本來只是為了我們此次到薩爾斯堡和琉森作「音樂朝聖」之旅熱身,不料竟然有意外的收穫。這個城市的文化古蹟實在太多了,特別在「內環大 道」(Ringstrasse)區內,幢幢古屋都勾起無限的歷史回憶。返港後,我再次翻閱蕭斯基(Carl Schorske)名著:《世紀末的維也納》(Fin-de-Siecle Vienna),深深體會到那個時代才是文化的「盛世」,它和奧國的政治實力與經濟狀況無關。

---

在前廳看到今年即將上演的歌劇預告片,包括《卡門》和《曼儂》,大膽之至,竟有床戲鏡頭,女歌星坦蕩裸裎,令我咋舌。這可能也代表了歐洲藝術近年來的一個趨勢:自傳統的成規中擺脫出來,卻以新潮和前衛方式來繼承和發揚傳統……
維也納市政廳是一座雄偉的哥德式建築。
(圖/本報資料照片)
維也納是一個文化掛帥的城市,也是推動文化旅遊最成功的城市之一,各種內容繽紛的宣傳手冊,任人索取,還有各種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優惠卡,招數層出不窮,似乎整個城市都在展銷文化,德文Kultur這個字無處不在,帶給外來的遊客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遊覽維也納了,第一次在半世紀前的六十年代末,還為此寫了一篇長文──〈奧國的飄零〉,把我感受到的蕭蔌氣氛寫了出來,令我感觸最深的是 當年榮華不在,整個城市都在凋零之中。以後兩次重遊,都是走馬看花,有一次是和友人高信疆專門來看克林姆特(Gustav Klimt)的畫展,就在他自己領導下的「分離畫派」(Secession)金碧輝煌的大廳展出,畫展的主題是「夢幻與現實」,印象深刻,但對整個城市的 感覺依然如故。還有一次是來講學,順便到歌劇院看了一場芭蕾舞,沒有旅遊。今年暑假第四次重遊,卻是順路(目的地是瑞士的琉森音樂節),也帶妻子來到這個 音樂之都散散心,不料頗有收穫。

未抵維也納之前,曾向一位在山莊避靜的奧國朋友請教,四十多年前我見到她時,她正要赴英國深造,對自己的祖國頗為失望,但現在早已歸國,已經在維也納住了 十多年。我直截了當地問她:「你覺得今天的維也納比起四十多年前更差,還是更好?」她答得也很乾脆:「絕對好得多了!」然後解釋說:「雖然政治方面還是一 塌糊塗,但政府終於找到一套既可保存文物,又能促進旅遊,又能與本地人民同樂的方法。你們可以先去市政廳廣場看露天音樂電影。」
維也納歌劇院。
(圖/本報資料照片)
我 早已聽說過每年暑假在此舉行的音樂電影節,但不以為意,覺得這不是現場表演,而是媒體複製品,無啥可觀。此次姑且試試看,恰好我們訂的酒店就在市政廳 (Rathaus)旁邊,廣場不過數百步之遙,於是傍晚抵達後就立刻前往。只見廣場後側早已人山人海,而且多是年輕男女,說德文的單身女郎也不少,看來不 是遊客,大家熙熙攘攘,各拿一杯啤酒或紅酒,端著菜盤,高談闊論,笑聲此起彼落;又見四周全是小食攤,販賣各種食物,尤以東方口味──泰國、日本,和中國 的居多。我和妻子不禁振奮起來,頓覺年輕十倍,也加入他/她們的陣營,大吃大喝,欣然作樂。我邊吃邊想:這個氣氛還是和蘭桂坊不同,因為它不像消費市場中 的嘉年華會,而是一個文化消閒空間。背後聳起市政廳古堡,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更投射出一股古風(這幢大建築至少也有三、四百年)。然而廣場四周的街道卻 是靜悄悄,行人稀少,恰與廣場中的嬉笑男女群眾相對照。我這才悟到,維也納的都市空間畢竟比香港大得多!況且對我而言,蘭桂坊也沒有古典音樂可聽,而維也 納卻是一個一年到頭「仙樂飄飄處處聞」的地方,雖然在暑假歌劇季節已完,連上演輕歌劇的老劇院(四十年前我曾在此看過一場《風流寡婦》)也在八月初關門 了。但為遊客而設的各種小型音樂會層出不窮,以演奏莫札特的小曲和史特勞斯的圓舞曲為主,多在古色古香的宮殿舉行,票價甚貴,不值得也不過癮,反而是廣場 上的露天音樂電影節價廉物美。
這個電影節每晚都有節目,而且免費,我本以為來此觀賞的人意在尋歡作樂、交際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發現廣場前側的兩千多木椅上也逐漸坐滿了人,靜等 節目開始。維也納的夏天,白日甚長,要等到晚間九時才夜幕低垂,我們坐著等到八時五十分,只見一位妙齡女郎走上台,用流暢的德、英、義三國語言介紹今晚的 節目,最後用英語說:"Have a pleasant evening!"歌果然不錯,我們那晚過得十分愉快。
這個音樂電影節的節目五花八門:包括歌劇、音樂會和芭蕾舞表演的錄影和紀錄片,甚至還有華格納歌劇的卡通片,內容並不一味媚俗,而且頗多前衛式的作品。那 晚我們看到的就是一部當代波蘭作曲家德萊斯基(K. Penderecki)的近作──《第六交響曲》,又名《耶路撒冷的七道門》,由作曲家親自指揮,這首清唱劇式的交響曲氣勢雄偉,描寫的是世界末日,音樂 配以各種電腦設計的影像,外加舞蹈表演,三者融合在一起,織造出一種獨特的效果。我從未聽過這首作品,想不到來維也納的第一天就被它震住了。這張影碟的幕 前幕後的製作人員都是清一色的波蘭人,其藝術水準之高,令我佩服不已。當然,我可以買了影碟在家裡聽,但在廣場上數百呎寬的特大銀幕上看──而且音響效果 也奇佳──感受畢竟不同。
曾因病暫停活動的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去年九月重回指揮台。圖為2007年小澤征爾帶領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表演團隊來台演出的彩排照。
(圖/本報資料照片)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回來看了一場,這一次放映的是慶祝維也納歌劇院戰後重建五十周年紀念的紀錄片,內容精采,自不待言。先由總監小澤征爾(他2010年卸任)指揮貝多芬的〈Leonore序曲〉(也就是歌劇Fidelio的 序曲,維也納歌劇院在戰後開幕上演的第一部歌劇),再由印度指揮梅塔上台,連同幾位巨星演唱莫札特的歌劇《唐喬望尼》片段,然後是Thieleman指揮 的《玫瑰騎士》最後的三重唱,還有Gatti指揮《阿依達》的第三幕。節目安排有點像大都會歌劇院百年慶典音樂會,但此次參加的歌星也有不少是最近才走紅 的新人,當晚印象最深的是唱《阿依達》的Violeta Urmana,連一向對歌劇不耐煩的我妻也為之動容。節目甚長,我們未能等到巨星多明哥上場,就先離席回酒店休息了。
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為音樂之都維也納的著名地標,每年吸引大批觀光客朝聖。
(圖/本報資料照片)
看 了銀幕上的歌劇表演,第二天自然想去坐落於市中心的國家歌劇院參觀。這座歷史悠久的座標建築,曾在二次大戰期間被盟軍飛機炸掉大半,只保留了前廳入口部 分,重修之後倒真像古蹟了。白天隨著一群遊客入場參觀,只覺這位徐娘已老,不復當年的風華,不禁想到二次戰後,滿目瘡痍,不少德、奧音樂大師──如作曲家 李察史特勞斯和指揮家Karl Bhm──目睹此殘垣廢墟,愴然淚下,歌劇院的損毀,象徵的是一個文化傳統的凋零。如今德、奧二國經濟皆已復興,文化欣欣向榮,但維也納的這座地標卻成了 招攬遊客的老骨董,然而地位依然崇高。我在前廳看到今年即將上演的歌劇預告片,包括《卡門》和《曼儂》(Manon,有普奧尼和馬斯尼 二位作曲家所作不同的版本),大膽之至,竟有床戲鏡頭,女歌星坦蕩裸裎,令我咋舌。這可能也代表了歐洲藝術近年來的一個趨勢:自傳統的成規中擺脫出來,卻 以新潮和前衛方式來繼承和發揚傳統,形式上雖標新立異,但並未隨意更改原來經典的內容。我認為這種方式不無值得效法之處。


沒有留言:

網誌存檔